名家看乡村:《心灵归去:重新发现乡村的价值》
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,有着对乡土文化的深刻眷念。年龄一过五十,连做梦都多是童年的印记,特别是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,小时候的事是终身难忘的事。故乡何在?变化太快的世界,让故乡只能在梦里,回不去的乡,离不开的城,剩下的只有乡愁了。
一位朋友率先在北京远郊区租购了农家大院,过上了归隐生活。不久,也就是不久,他又迁回城里的蜗居,农村虽好,却有太多的不便。
另一朋友在六环外购置了独幢别墅,带着一亩地的大院,让人分外眼红。承蒙她的好意,我们去聚会了两次,不仅太远而且太堵,来回一次,无疑是一次长征。晚上的别墅区灯光昏暗,偶尔一两声狗吠,也是一幅农村的冷清。2007年6月23日,著名相声演员侯耀文因心脏病猝死于昌平沙河玫瑰园家中,也印证了一个道理:老了有条件返回乡村时,你已经离不开城市,回乡之路非常漫长。
即使如此,我们也固执地要返乡。落叶归根,让很早就漂泊四方的华人,没有象西方人那样开疆拓土,抢占殖民地,而是发达了就会荣归故里,形成星罗棋布的古村落,那些古色古香的高宅大院,留下子孙敬仰的文化遗产和近代的独特侨乡风貌。
连我这样没有发达的人,也曾热情万分地到郊区包地,几家合伙花了一万元钱,在业主的一再催促下,才总共去了三次,收获的是三袋长过头的蔬菜,这是我家吃过的最贵的菜。接着我又把不多的储蓄,用在河北某村购买商品房,活活错过北京房价翻跟头的机会。当时打动我的,是开车穿过玉米林的感觉,就像将军检阅士兵,风中传来的是“为人民服务”的回声,还有楼顶三百平米的大平台,开发商说你可以随意养花种菜,那是看透了我们心底的情结。
世纪初去访问地广人稀的澳大利亚,早晚的悉尼市郊,也出现朝夕式的堵车,形象再现了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发达国家出现的逆城市化图景,人们开始大量搬离中心城区,向郊区、远郊区扩拓,形成卫星城,接着是形成城市带和城市群。在很多发达国家的大城市,甚至出现“烂心”现象,中心城区一到晚上,成为酒鬼、流浪汉的天下;而中国的大城市,则出现“烂边”现象,城市一圈一圈扩大,城乡结合部形成的“城中村”也一圈一圈外延。随着珠三角、长三角城市群的崛起,中国的城市带也发展迅猛,目前的京津冀一体化战略正快速推进,中国的城乡在联为一体,城乡间的差距也在不断缩小,习近平主席所说的“看得见山、望得见水,记得往乡愁”的新型城镇化和城乡一体化都在迅速实现。
五月初去浙江省松阳县考察,这是浙西南“八山一水一分田”的山区,既有百里稻花香的松古盆地,更有绵延起伏的青山,良好的自然环境和地处瓯江上游的交通条件,使其成为具有1800多年的历史文化名城。在农业文明时代,松阳是典型的富饶文明之地,耕读传家,在中国1300多年的科举史上,一县就诞生了96名进士,确实了不起。近代的烟叶和茶叶种植,也给这块古老的大地带来财源滚滚,留下了一百多座古色古香的传统村落。
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,同样让松阳农村逐渐衰败起来,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,剩下的是老人、妇女和儿童。夕阳下的老屋仍然庄严,却掩盖不了日益的颓唐。村里随处可见孤独的老人,他们仍旧勤劳地坚守着农业和家园,只有那只老黄狗还忠实陪伴他们的生活。
唐代诗人王维曾写下“按节下松阳,清江响铙吹”,说的是松阳古商道上山清水秀的美景和古老祥和的民风。宋代状元沈晦也感叹:“惟此桃花源,四塞无他虞”,松阳不仅富足而且安定。历史风水轮流转,被城市化丢下的松阳,今天突然间又珍贵起来。全县森林覆盖率达78%,空气质量优良天数比达95.5%,水质达标率更是100%,“百里乡村百里茶,一路山水一路景”,连破败的老房子也焕发了青春,西屏镇被确定为国家历史文化名镇,71个村庄列入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名录,松阳成为全国传统村落保护发展示范县、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利用试验区和全国“拯救老屋行动”整体推进试点县。
中国的乡村自古以来就为城镇和王权贡献着人力、物力和财力,维系着中国大一统王朝的运转。科举制度培植了富有修养和能力的官僚队伍,也形成了幼读书、壮做官、老还乡的朝野循环体系,在乡村居住着庞大的乡绅群体,他们涵养着中国的基层文化,形成政不下县、乡村自治的传统。
近代工业文明的入侵,从根本上打乱了中国农村的文化生态,清末开始的保甲制度,不仅让王权侵入基层,而且改变了城乡的循环结构,农村成为向城市供应人力、物力、财力之地,只有单向的输出而几乎没有反馈,于是乡村不仅是贫困了,甚至是枯竭了。
先是工业生产取代了手工业生产,打破了“农工相辅、男耕女织”的经济结构,再是现代专业化教育取代“耕读传家”的传统和科举制度下的人才循环,三是全新的城市文明出现了,农村的精英被吸纳进城市再不返乡。发达农村最早将田地分作“田底”和“田面”,让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,农村精英纷纷进城入镇另谋生计,土地及其承载的乡土文化都不断失去魅力。
中国共产党最了解中国的国情,走了一条“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”的革命道路,农村成为红色政权的起点,农民成为中国革命的主力军。紧紧抓住土地问题这一中国革命的根本,中国共产党无往而不胜。著名的淮海战役,六十万能战胜八十万,背后是几百万支前民工,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,是解放区群众用小推车推出来的,就是最精当的说明。新中国建立后,面对一穷二白的家底和帝国主义封锁的外部环境,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不是一句空话,城乡分割、以乡补城的工业化城市化道路、以及计划经济的制度模式,成为必然的选择,农村和农民继续为国家的建设付出沉重的代价。改革开放以后,伴随着农业承包责任制对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解放,中国承接世界产业大转移,廉价的商品走向世界,中国制造声誉鹊起,背后也是近三亿农民工离乡背井的辛酸,农村真穷、农民真苦、农业真危险的“三农问题”日益浮出历史的水面。
2004年3月5日,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在全国人大十届二次会议的《政府工作报告》中宣布,在五年之内取消农业税,广大农民欢欣鼓舞,更标志着中国几千年“皇粮国税”的农业依赖型经济结构的终结,这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性进步。2005年10月8日,中国共产党十六届五中全会通过《十一五规划纲要建议》,提出要按照“生产发展、生活宽裕、乡风文明、村容整洁、管理民主”的要求,扎实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。2010年后的中国,不仅成为制造业和国际贸易的第一大国,也成为经济总量第二的强国,国家更有力量反馈欠债已久的农村。新世纪以来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,几乎都针对三农问题的解决步步深入推进,到十八届五中全会的《十三五规划纲要建议》,标志着根除农村贫困从而实现全面小康的战役进入攻坚阶段,农民、农业和农村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到松阳的第一天,我们住在四星级的天元名都酒店,位于沿河打造出的城市新区,高楼林立,楼下就是漂亮的河滨公园,夜晚的灯光映射出城市的繁华。和所有的城市一样,标准化的房间和标准化的餐饮,让人经常不知身在何处。我总结为“三星级以上的宾馆无差别,县级以上的饭菜无特色”,工业化和城市化下的标准化,让人感到整齐划一带来的现代性压迫。松阳老街的石板路在灯光下发出诱人的光芒,给人一种过去与现在的真实联通,那些陈旧的房屋让人看到童年的时光,理发店的旧椅子、面馆的伴大嫂、铁匠铺的炉火,都让空气里泛着亲切和安祥,让人有种回到老家的宁静。
我们第二天晚上就坚决搬到老街上的客栈,这里过去是祠堂,后来是小学,闹中取静,别有一番情趣。第三天我们又搬到离县城几十公里外的小竹溪村松泰大院,一溪清水穿村而过,黄土平房构成的旧村沿山分布,三四层楼房的新村隔溪相望,松泰大院据说是村里的首富所建,前后两个大院落再加上花园,有些仿北京的四合院,也带着当地的风格,最重要是青山环绕,流水淙淙,让人睡得格外香沉。
考察松阳乡村,让人耳目一新,看到昔日的辉煌与没落,也看到乡村的复兴和希望。一位爱画画的住村扶贫干部,引来了画家群体,小山村秋天的柿子,红得让城里人坐不住,这里络绎不绝的画家及其学生,形成名声远播的画家村;环绕松阳青山绿水的浓雾,时来时去的雨露阳光,逶迤起伏的茶园,构成松阳美不胜收的佳景,摄影家及其发烧友蜂拥而至。伴随着外地游客和艺术家的增多,利用城郊过去的粮食仓库,松阳办起了798文化创意园,与全国200所高校艺术专业建立合作关系。
只剩下老人与狗的古老村庄,也被各路人马发掘出来,既有政府主导的传统村落保护和扶贫开发,也有都市资本下乡,更有返乡创业和当地大学生的回归。我们一路看到来自杭州及其他地方的老板,把残破的村庄加以现代装修,形成星罗棋布的乡村客栈,也有像松泰大院的老板依靠松香产业发财,回乡建房开发旅游业,还在平田村看到政府统一规划整村开发,由返乡大学生经营的模式。那位名叫大宝的姑娘,每天都在微信上报导“云上平田”的消息,传达出她和创业团队的活力和信心。
中国快速的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,繁荣的城市衬托下的衰败农村,一度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。
近几年春节的回乡报道,总有些悲悲戚戚,不断增加着人们的忧虑。回溯二三代,我们都是农民出身,回忆童年时光,我们大多来自乡村。中国乡村何处去?既有浓浓的乡愁,也不乏城市人在混凝土丛林压迫下的焦躁,甚至还有城市人对农村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。
中国农村数千年都在贡献和输出,就像挤干了奶的母牛,正在憔悴地老去。拯救乡村、拯救老屋,一场新乡建运动也在互联网推动下风起云涌。
我去年考察的河南信阳郝堂村,就是一批乡建自愿者与乡村结合的产物,我们专门在村里召开了一个盛大的学术会议,讨论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社会和文化重建。如何重新认识今天的乡村,除了忧虑和同情,似乎更应俯下身子,真正关心和考察农村的现状,发掘出中国乡村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自身价值。
早在十年以前,我在北京远郊的长城脚下的北沟村,就看到了中国乡村复兴的希望。这里距怀柔城区还有18公里,以种植核桃和板栗著名。富裕起来的村民,纷纷搬离祖祖辈辈传承下来依山就势的石头房,住进了城里人一样的现代楼房。在北京生活工作的外国人,最早发现了这一契机,他们租下农民空闲的祖屋和院落,对内部进行现代化的改造,据说最多的一户花了一千万元来装修改建,房屋的外表几乎不变,内部却时尚而新颖,特别是躺在床上看星星的设计,让城里人充满浪漫的幻想。北沟村和京郊的旅游业由此迅速发展,北京人也不断走向农村租住农家旧房,就像我的那位朋友一样。农家院、农家菜、农家乐的乡村旅游在全国都蓬勃兴起。
在松阳认识一位退休干部,他早就习惯了县城里的生活,任由乡下的老屋破败坍塌。新兴的乡村旅游让他看到商机,重新整修的老房子,不仅让他有了新工作,而且田园诗般的生活,让昔日的同事们羡慕不已。
最近去的湖北省竹溪县,虽是国家级贫困县,农民基本都住上了新楼房,传统的草顶石板土屋几无留存,农村的变化确实今非昔比。我们住在过去茶厂改造的龙王垭会议中心,位于离县城几十公里的半山上,滚动实测的每立方厘米负氧离子含量达到3.2~3.7万,与大城市的差距在千倍以上,连睡觉做梦都是甜的,全县森林覆盖率在80%以上,也是北京人刚喝上的长江水的水源地,其生态效应自不待言。
竹溪还发掘优秀传统文化,将老祖宗留下的家风家训与今天的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相结合,发掘出乡村文化的另一价值宝库,打造出生态好、生活好、风气好的三好县。
经过十多年的新农村建设,中国的乡村基础设施不断改进,城乡之间的交通、通讯、水电、医疗等各方面的差距都在不断缩小,特别是互联网带来的城乡一体化,“天涯若比邻”让距离不是问题,网络支付早就走进了千村万户。乡村的生态价值以及几千年积淀的优秀传统文化,自有城市无可比拟的地方,那种亲近自然、呼吸舒畅、灵肉合一、民风敦厚、相亲相敬、和谐共生的感觉,不仅让我们在乡愁中找到心灵的归宿,更让人看到当代乡村的独特价值。
伴随着中国老龄化的到来和城市化的进一步推进,继农民工和农村大学生返乡创业、城市资本大举下乡之后,或许城里人返乡养老、乡村创业也会成为明智的选择,甚至形成下一种时尚生活。
城乡的鸿沟正在被新时代填平,城市房地产业正在转向租赁和共享,乡村旅游及旅游地产方兴未艾,已经露出新的发展苗头。今天的城乡关系已经不是单车道,乡村依然向城市贡献着人、财、物,城市的人、财、物也在大规模下乡,中国现代化进程,正迎来一个城乡共同繁荣的新时代。重新发现和发掘乡村价值,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,或许也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新风向标。